特稿丨“左手码砖，右手码字”20余年！一个农民工诗人的另类诗意人生……-焦点观察

“他砌筑的每一行砖体/都是一行痛苦的诗句/他写的每一行诗句/都是一堵艰辛的墙体……”

“左手码砖，右手码字”20余年，杨俊富辗转四川、山西、西藏的工地，因砌砖技艺出众曾获过表彰，但在打工之余，他一直坚持写作，从日常生活中发掘诗意并出版诗集，还与他人合著多部报告文学。

(资料图片)

从建筑工地，辗转城市写字楼，最后又回归老家田园，如今，57岁的杨俊富已近花甲之年。打工多年，他用攒下的积蓄买了社保，还在德阳罗江城区买了房，儿子也在成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。人生，堪称圆满。但他的心，仍在农村……

好友何竞评价，杨俊富的诗是一代农民工背井离乡在大城市艰难求存的现实写照，他的诗歌并不简单直现“苦难”，哪怕被岩石重压的小草，也能努力昂扬柔弱的头颅。这沉默的砌砖工，在生活赋予他的重压和痛苦背后，更多的是以自己的方式包容痛苦。

↑闲暇时，杨俊富喜欢在阳台上阅读

5月23日，杨俊富专程带红星新闻记者去他的老家走了走，他说：“再坚持两三年，我就退休了，准备回乡下把老屋修葺一下，安心写作，寻找诗意、田园……”

落榜的“小说痴迷者”

因偏科无缘大学

1966年，杨俊富出生在德阳市罗江区鄢家镇高峰村一个普通的农家。家中有三兄弟，他排行老大。

5岁时，坝坝电影《火车司机的儿子》在高峰村上映。那时，坝坝电影，是为数不多的精神娱乐活动之一。直到下一部坝坝电影开始前，这部电影都会是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谈资。受电影的影响，杨俊富闹着要去看火车。为了带他看火车，父亲还因此被扣了工分。而远去的火车，也成为杨俊富憧憬的远方。

上学后，杨俊富喜欢上了阅读，闲暇时，他到处寻找废旧报纸阅读，此外，他对其他各种书籍也爱不释手。

童年玩伴谢木林从收废品的姐夫那里淘来一本没头没尾的《水浒传》，杨俊富一口气读完，但残缺的故事一直吸引着他。高一那年，学校图书室可办理借书证，父母给了他5角钱，这一星期的零花钱，都被他用来办理了借书证。

“这一读，让我对小说上了瘾，开始痴迷疯狂地阅读小说，几乎废寝忘食。”杨俊富回忆，当时他基本上每周阅读两本小说，几周后，图书管理员何老师记住了他，并提醒他要以学习为重，并限制他每周只能借一次书。不久后，杨俊富又发现一个免费阅读的新去处——学校阅览室，每天下午开放一小时。这里面有全国期刊，他又经常出现在这里……

↑干活的空隙，杨俊富抽空看书 图据受访者

因长期痴迷小说，爱好文学，杨俊富对数理化失去兴趣，偏科严重。在他的诗集《我是乡村一只小小鸟》后记中，他坦承，1984年6月高中毕业，因自己严重偏科，所以没考上大学。

那一年，他所在班上58人全部落榜。中学期间，杨俊富已经读完《东周列国志》等一系列历史题材小说。

高考落榜回家务农，并没有改变杨俊富对文学的爱好。父亲看他整日读书不事生产，就建议他去学一门砌砖的手艺谋生……

“苦中的乐”

趴在工棚枕头上写诗

杨俊富捧着一本书，在路边看得入神，邻居周启福外出干活路过，拍了拍他肩膀，“小伙子，看啥书嘛，走，和我一起出去干活！”

“别把我累到哦！”说着，杨俊富收起书本，带上行李和周启福一起出了门。

时间回到1985年，杨俊富的人生第一份工作，是在粮站工地上挑砂搬砖，1.2元一天。三天后，杨俊富双肩肿了，周启福心疼年轻的后生，让他别再去挑砂，开始教他砌砖，顺理成章成为他的师傅。

工地生活虽艰辛，但对杨俊富来说，有诗却快乐。打工的闲暇，他看看书，或者趴在工棚木板上，偷偷写诗和小说。

1986年，他的一首小诗《种田的人》被德阳县（今德阳市）当地电台选中并在文化栏目播出。早晚各播一次，连播了一周。

“当时既兴奋又害怕！”杨俊富回忆，兴奋的是自己第一篇作品发表了，但又怕邻居知道，嘲笑他“不务正业”。然而，邻居并没留意这件事。后来，他收到一张邮政汇款单，稿费4元，这相当于他当时打工三天报酬。这时，杨俊富发现，写作还能挣钱，兴趣大增，父亲也不再反对他写作了。

↑杨俊富的部分作品

但，纸终究包不住火，杨俊富写作挣钱的事很快全村都知道了。

那天，村里放坝坝电影，村长在广播里扯开嗓子喊：“通知、通知两个事情！第一个事情，今晚放坝坝电影！第二个事情，请杨俊富到村部领取汇款单，一张3元，一张5元。”

听到通知，杨俊富懵了，“这下全村都知道了。”村民们也炸了锅，一个个都很好奇，“一个农民娃儿还能挣稿费？”

不过，事后杨俊富发现，邻居们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他，这个写诗的泥瓦匠反而获得了村民们的尊重和认可，有人还告诉孩子“要像杨叔叔一样，多读点书”。

农忙帮家里干农活，农闲跟师傅到建筑工地打工，尽管每天都累得精疲力竭，但一到晚上，杨俊富总是习惯性地抱着书看，有灵感了就趴在枕头上写出来。慢慢地，他也习惯了这种生活。

在一首小诗里，杨俊富这样写道:“只有种田的人才知道/种田并不轻松/或者逍遥/他通过深沉的动作/通过犁耙 锄头镰刀/表达对大地炽热的爱……看他们如此真实地生存劳作/我毅然放弃了进城的机会/从父辈手中接过犁耙镰刀锄头……”

一边码砖一边码字

在诗中找到精神宣泄出口

1986年3月，杨俊富与同伴坐上火车，一路向北，开始人生新的打工之旅。

在德阳工地，他因砌砖技艺出众曾受到表彰；在山西，他在煤矿、砖瓦厂打工，寒冷的冬天泼水成冰，度过无数个冷得无法入眠之夜；去西藏打工，他又被辽阔的高原深深震撼。但劳累疲惫的打工生涯，并未过多摧残他的精神生活。在诗歌中，他找到了情感宣泄的出口。

在组诗《砌砖工》里，他写道：“用瓦刀敲击自己的骨头/敲痛生活的神经/把痛苦的日子码起来/成遮风避雨的墙/自己的身躯/总是裸露在墙外/如一片飘零的落叶。”

好友何竞评价，杨俊富的诗是一代农民工背井离乡在大城市艰难求存的现实写照，他的诗歌并不简单直现“苦难”，哪怕被岩石重压的小草，也能努力昂扬柔弱的头颅。这沉默的砌砖工，在生活赋予他的重压和痛苦背后，更多的是以自己的方式包容痛苦。在组诗《砌砖工》的第四小节，杨俊富喊出了这样的心声：“他砌筑的每一行砖体/都是一行痛苦的诗句/他写的每一行诗句/都是一堵艰辛的墙体……”

感激妻子和家人

为妻写诗《我的老婆很黑》

由于对诗歌和文学的痴迷，婚后，杨俊富也常常遭到妻子的抱怨。

一次煮饭时，他突然想起几句诗，拿起纸笔就写，灶膛内的柴火却在他的诗句中熄灭，直到妻子洗衣回来，才发现生米还没煮成熟饭。更多的时候是在床上，杨俊富习惯清晨趴床看书或写作，因为天亮要去工地打工或干农活，不知多少次惊醒妻子的梦。

为此，杨俊富空闲时尽量抢着帮妻子干家务，换取她的理解。“她从反对到默认，最后变成了支持。”为此，他特别感激妻子和家人。

在杨俊富的诗中，用了很多笔墨描写妻子谢行蓉还有家人。

“像所有村妇一样/我的老婆很黑/那是她常在田边地角/以太阳为镜把阳光当胭脂/一日日地抹一年年地涂……”这是杨俊富在诗歌《我的老婆很黑》中的一段，曾引起广泛关注。

他还在诗中，写下了对父母的记忆与怀念——“老黄牛在前/父亲在后/中间一架犁铧/我越看/那架犁铧/越像算术题中的等号/是父亲等于牛，还是/牛等于父亲？”

“岁月是一柄刻薄的刀/刀刀都刻在娘的年轮上/苍老越来越多情/把娘搂得紧紧。”

↑杨俊富的诗《我的老婆很黑》

“爱上诗，就注定与荣华富贵无缘。”杨俊富说，这么多年，他一直坚持在各个建筑工地打工挣钱，只为多给家一点温暖，让儿子多读一点书。

在诗歌与家人之间，他也写下了自己的视角，“儿子是大学生/咬文嚼字读网络/唯独不读我种的诗/妻子是小学生/看鸡鸭看庄稼/也唯独不看我种的诗/母亲一字不识/总是捧着刊有我诗歌的刊物/看了又看。”

成名后曾入职文化公司

反复吟唱的仍是乡村

作为一个四川打工汉子，粗犷的外表下，杨俊富有着一颗细腻的心，他写诗的灵感都来源于脚下的土地。

2010年，杨俊富被《诗刊》评为首届“中国十大农民诗人”，先后接受央视、东方卫视、四川卫视等媒体采访。他还出版诗集《我是乡村一只小小鸟》，成为四川省作协会员，在《诗刊》《人民日报》《山东文学》《佛山文艺》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，并与他人合著多部报告文学。

成名之后，杨俊富受到媒体广泛关注，后来告别泥水匠生涯，来到成都一家文化公司工作。“做文案，上了整整10年班。”杨俊富告诉红星新闻记者，他在成都上班期间买了社保，用打工的积蓄在德阳罗江城区买了房，儿子大学毕业后也在成都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。

↑杨俊富诗集《我是乡村一只小小鸟》

但在写字楼工作十年，杨俊富仍没有忘记乡村与土地。

2022年7月，杨俊富回到德阳罗江的家里，兼职从事文字工作。辛苦一辈子的他和爱人谢行蓉终于闲了下来，妻子非常喜欢这个视野开阔的新房，还可以照顾年迈的母亲。杨俊富也经常在这里写作，这里可以俯瞰城区，遥望白马关，但看不到鄢家镇高峰村的老家。

5月23日，杨俊富专程带红星新闻记者去了一趟10多公里外的鄢家镇高峰村老家。在老家镇上，杨俊富小有名气，他是“云峰诗社”成员之一，依托这个诗社，像他这样的农民诗人还有不少。“云峰诗社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新中国成立初期，是德阳地区最早的民间文学社团。”68岁的龙敦仁在2007年“云峰诗社”复社后，曾担任 “掌门人”长达8年多。

如今，“云峰诗社”有100多名成员，80%为农民，每年推出两期《云峰诗草》，开设了10多个栏目。刘复东是水果栽培“土专家”，他把果树管理要点，编成朗朗上口、通俗易懂的快板书、打油诗，让果农在轻松快乐中学到技术。“我们很多诗人，就是在生活中去寻找诗歌，在诗歌中去生活。”

“我们是‘拿起锄头搞生产，放下锄头吟诗篇’。农闲时节，大家在一起写诗、吟诗、赛诗，还带动了一批娃娃诗人和爱好者。”龙敦仁说，其实，现代的农民在劳作之余，也追求多元的精神享受。

↑杨俊富带着朋友回老家看看

回乡路上，迎接的是乡亲们和善的目光。看着邻居耕地插秧，杨俊富放慢脚步，缓缓呼吸。聊起龙敦仁在乡下瓜果飘香的农家小院，杨俊富也非常羡慕。他说，自己再坚持两三年就退休了，也准备回乡下把老屋修葺一下，安心写作，寻找诗意、田园。

正如他在《我是乡村一只小小鸟》中吟道，“我是乡村的一只小鸟/没有远走高飞的翅膀/就安下心来/扎根乡村卑微的安详里……”

红星新闻记者 王明平 摄影报道

编辑 何先锋 责编 邓旆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