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是一座雕像
我不敢在父亲面前开口,还有另外一个现实原因。当时是1968年末,中国和苏联的关系已绷到极点,所有人都认为大战一触即发!举国上下,到处都充斥着准备打仗的紧张气氛!我要在这时当兵,当然就是奔赴战场,这或许是,不,一定是史上少有的残酷战场!由此,对于个人前景的预判,就再清楚不过了。父亲是大家公认有见识的人,他怎么会不清楚呢?
我真的无法开口,几次想说,却又没了勇气,就这么拖着。即将去县里体检的前一天,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了。我曾一次一次地设想过父母的反应,别看父亲平时对我挺好,真要发起火来,可是电闪雷鸣!或许父亲也会平静地劝说我,譬如说奶奶已经八十多岁的人了,你能忍心扔下奶奶不管?或者说爹娘都是半百之人,弟妹们又小,你走了这个家怎么办?再或者,就讲伯父、大舅、爷爷的往事……如果这样,我可怎么办呢?
吃过晚饭,母亲默默地站在灶前洗碗,我鼓起勇气叫了声:“爹,娘……”母亲转过身来,一家人就围坐在小油灯前,我低下头说:“想跟您二老商量个事儿。”气氛很严肃,我没敢接下去说,等候父母的反应。父亲似乎早有准备,很开朗地说:“说吧,孩子。”我迟疑地说:“我想、想去当兵……”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父亲立即爽快地说:“去吧,孩子!”我吃惊地抬头看着父亲,他长叹一声说:“你长大了,又读了这些年的书,也该出去闯闯了,只是要学会照顾自己。家里你不用担心,有我和你娘哩。你奶奶那儿不要实说,就说你去北京上大学了,她听了也会高兴的。就这样定吧。”
困扰我多天的难题,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,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。我看着父亲,又看看母亲,二老都显得那么平静。半天,我才想出一句话:“爹,娘,我还想求二老一件事。”爹娘有些吃惊,直直地看着我,我说:“等走的那天,二老别去送我,越送越难受,送到大门外二老就回来,好吗?”父亲似乎松了口气,大声回答:“行行,就这样定。孩子要出远门,高高兴兴才对,咋能让孩子难受哩?他娘,你说是不是?”母亲点着头,连说“是是”。父亲又对母亲说:“他娘,到了那天,咱可都要高高兴兴的,添个喜气。孩子出去干几年,平平安安就回来了。”又鼓励我:“男子大汉,就该有点大志气,死囚在家里哪行?记住爹一句话,出去了就好好干,也给爹娘争口气!”
一切,就这样解决了。
离家那天,村里十分热闹。和我一起走的还有四个同伴,村里组织了锣鼓队,到每家的门口敲打起来。首先给我披红戴花,接着在大门上方挂上一块“光荣军属”的红色牌匾,周围满满的全是看热闹的乡亲。我先趴到奶奶床头告别,她怕冷要到中午才起床(想不到这竟成为永诀),然后我转身走出院子。父母身后跟着三个妹妹,母亲怀里还抱着不满两岁的弟弟,一起送我到大门外。父亲和平时一样,满面笑容地和人们打着招呼。分别的时候到了,我站到父母对面,仍然低着头,不知该说什么,半天才说:“爹,娘,您都回去吧。”我原本要说“我走了”,但不知为什么改口说“照顾好我奶奶,也照顾好您自己”,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。转身走时,忽然瞟了一眼母亲怀里的小弟弟,心里涌出一句话:“对不住你小弟,或许这个家就交给你了。”眼泪顿时就要涌出来,赶紧挺起胸膛,大步而去。
锣鼓声簇拥着我,几十米就到街口转弯处,我转过身来,要再看一眼我的家,看一眼我的父母。父母仍然站在大门口,真的没有往前走一步。我再也控制不住,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:“爹!娘!”朝他们深深鞠下一躬,双眼泪如泉涌。也许我的举动太突然,锣鼓声戛然而停。我用袖子抹了一下眼泪,转身挺起胸膛,迈出了坚定的步伐。人们似乎明白过来,有人高喊“敲打起来”,于是重新锣鼓声大作。
新兵在县里集中三天,地点就是我的高中母校。这三天里,除了发放衣被,还有站队出操之类的简单训练,更多时间留给大家自由活动,让新兵与送别的亲友会面。偌大的校园里挤满了人,父母送儿子的,未婚妻送郎君的,送同学的,送朋友的,总之热闹非凡。但我却和别人不同,每天除了集体活动之外,只躲在宿舍里从不外出。不想引起别人注意,就装出练习打背包、学习《毛选》之类的假象。我害怕出去碰上父亲,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感情而让他伤心。我知道母亲不一定会来,她要照顾幼弟和年迈的奶奶。但父亲一定会跑来的,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父亲就在某个地方。因为事先有约,他也不想让我看见怕引起伤心,但却能在新兵集体活动时远远看见我。我也会忍不住从宿舍的窗口向外张望,我知道父亲就在附近,我希望能在他看不到我的情况下看到他,但没有,我始终没有看到父亲。
三天就这样过去了。第四天上午整队出发,登车上路。说来奇怪,当“向右转,齐步走”的口令发出之后,阴沉沉的天空也像服从命令似地飘起雪花。距离火车站约二里地,队伍在“一二一”的口令声中逶迤而行。雪越下越紧,夹道送行的亲友中不时有人喊着某个人的名字,新兵们也纷纷左顾右盼。我却始终面向前方,我知道父亲一定在他们之中,我怕和父亲四目相对。尽管如此,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瞟向两边,希望透过雪幕能看父亲一眼。然而直到进站上车,我始终没有看到父亲。
小小车站的站台下,一列长长的望不到头尾的闷罐车大开着车门,新兵队伍也一字排开望不到尽头。开始整队,首长的口令声此起彼伏。也许是军队这种特殊气氛感染了我,也许是这漫天飞雪触动了我,想到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”的诗句,一股壮怀激烈、慷慨赴难的豪气油然而生:我就要奔赴沙场为国效命了,也许此去不再回来,但生当人杰死为鬼雄,男儿如是,夫复何憾!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。
登上车厢,我抢到一个能看到老家村庄的窗口。随着一声尖厉的汽笛声划破长空,火车开动了,能够清楚听到车轮滚过铁轨的声音。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家乡的方向,在心里大声呼喊:“家乡啊,生我养我的家乡啊,再见了!”
车窗外,雪仍在下。路基下的麦田里,麦垅已被雪完全覆盖,列出一行行整齐的白线,寂静朦胧的大地一片肃穆。突然,让我震撼的一幕出现了:在高高的路基下,在白茫茫的麦地里,我的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,微微地举着右手,微微地张着口,满面笑容地向列车打着招呼。父亲的两个肩膀上积着厚厚的雪,头上戴着那顶破旧的火车头棉帽,两边折起的护耳在风中摇摆,仿佛是白茫茫大地上的一尊雕像。他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了,他知道不一定能看到儿子,但他知道他的儿子就在这趟车上。他不仅要亲眼看着拉走他儿子的火车渐渐远去,还要亲耳听着拉他儿子的火车离开的声音啊!
这一幕,挤在窗口的人都看到了。他们并不知道站在雪地里的人是谁,但我的心碎了!从此,这一幕就永远地深深定格在我的心里。
后来,中苏大战总算没有爆发,我也从部队复员参加了工作。与父亲相聚时,我总想把当年雪野离别的一幕告诉他,但不知为什么,每次话未出口,喉头就会作梗,鼻子也立刻发酸。父亲关切地问我咋了,我掩饰说:“着了点儿凉。”
直到他老人家最后病逝,我都没对他说出来,只是心中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那幅画面,在内心深处树立起了一尊永恒的雕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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